EVA與榮格心理學的阿尼瑪/阿尼瑪斯
接下來繼續討論EVA與榮格心理學的阿尼瑪/阿尼瑪斯的對應關係。我擷取的是榮格心靈地圖(Murray Stein著,立緒出版)一書當中所介紹的榮格理論。我所採取的方式是,從真嗣、明日香、美里這三個角色的性格來分析榮格心理學中的重要課題。
在真嗣身上可以很明顯的看出他的被動、消極的那一面,以及他較為陰性、柔弱的那一面向,正好可以對應到榮格心理學中,男性心中具備女性魅力的陰性原型阿尼瑪。另一方面,明日香和美里展現的是比較好勝、具有男子氣概、戰鬥意識的陽性原型阿尼瑪斯。兩種反差極大的特徵也正好可以呼應到他們彼此很類似的人生經歷。
在舊TV版及舊劇場版所著重的是真嗣的「個體化過程」,正好呼應到劇情裡頭的人類補完計畫。真嗣的一念之差就是決定世界毀滅或是重生的關鍵。個體化是榮格心理學當中最重要的課題,也就是代表一個發展成熟的「自我」,其內心的各種原型及潛意識能量處於互相調和的狀態,不被任一元素所羈絆。但是「個體化」其實是很複雜的一套理論架構,榮格採用了道家思想、鍊金術、密宗等等意涵來詮釋個體化理論(正好EVA舊版也有一堆宗教意涵的圖形可以作解釋)。新劇場版當中幾乎去掉了這些隱晦的宗教元素,比較近似於科幻電影當中採用大量新科技和奇觀場面營造出時空架構(這方面以Q的超級展開劇情為最明顯)。
對榮格的批評
再來談論到許多人對於榮格心理學的批評。很多人認為榮格所稱的原型受制於他的文化養成環境及當代社會條件的制約,不可能如他所稱,是超越人類知覺的集體原型。況且用阿尼瑪/阿尼瑪斯的二元劃分,似乎也受到傳統的男女文化刻板印象的制約。有人批評「原型」仍然是一種社會的建構,並非是超越所有文化模式而單獨存在,也不能稱為所有人類心理特徵的共同普遍形式。這些論辯牽涉到本體論的問題,也就是到底有沒有普遍存在、先驗於一切社會型態的普世價值?站在後實證主義的立場,所有價值觀和知識的建立都是人為建構的,既然是被建構出來的,那就不可能有純然客觀的理論。偏偏心理學及社會科學等等,都標榜自己也可以像是自然科學一樣,得到客觀的科學性和統一性。我個人是滿贊同後實證主義的觀點的。不過榮格心理學有趣的地方是,它近似於神話學、宗教學、人類學的研究,似乎在人類歷史及不同文化的演進當中都可以找到一些相近的模式。當然在影像文本當中,英雄的敘事課題也很適合採用榮格心理學中的觀點,諸如原型、陰影、人格面具、個體化等等。這也是我想用EVA的主角來嘗試結合榮格心理學的原因。
「阿尼瑪/阿尼瑪斯」
要瞭解阿尼瑪/阿尼瑪斯的關係,最好拋開男性/女性這樣的二元對立特徵,而用一種結構的方式來理解會比較妥當。「阿尼瑪/阿尼瑪斯」就代表著男人與女人所共有的一組心靈結構,只是在男人與女人的個體上面,加上了陰性(Anima)及陽性(Animus)的字尾。如果說,人格面具是自我在面對世界時所採取的習慣性態度,它是一種公眾人格,可增進個人對社會要求的適應。它的作用如同皮膚一樣,提供自我與外界之間的一層保護膜。「阿尼瑪/阿尼瑪斯」則是與內在世界的調適有關,其功能是在個人意識與集體無意識之間保持平衡。換言之,「阿尼瑪/阿尼瑪斯」使得自我得以進入和經驗心靈的深層。其實從個人對待他人之道很容易可以看出他們的人格面具為何,但是每個人怎麼看待自己的內心,這就是更困難的課題了。
真嗣和明日香(以舊版設定為例)本質上都封閉自我的心靈,甚至明日香將自己視為最糟糕的敵人,她討厭自我、討厭他人、討厭自己的存在,對自己最嚴苛,但是在外在的人格面具卻是一個好勝心重、力求表現的戰鬥員。美里則比較沒有這樣子的問題,她比較勇於面對自我,她不否認自己的確表現出「骯髒」、需要男人的溫暖這樣的面向。所謂個體化,簡單來說,也就是自己怎麼認真看待及面對自己。在EVA當中,經常可以看到真嗣坐在黃昏光線照耀下的電車車廂中,與不同階段的自我、心靈當中的他人之間的對話,這即是一種個體化的嘗試。真嗣與不同時期的自我,心中的他人之間的對話,就構成他在思考及行動上的依據。回到「阿尼瑪/阿尼瑪斯」的課題,它作為一種功能性的結構,幫助個人如何面對內在的心靈,同時幫助個人適應挑戰自我的直觀思想、情感、意象與情緒。
一個個性抑鬱的人,擁有「阿尼瑪問題」。他的阿尼瑪並未幫助他處理情緒,反而使他深陷其中,如同極度封閉自我的真嗣。而女性的「阿尼姆斯問題」則在於非常的情緒化,干擾到她的人際關係,也會築起一道自我保護的高牆。如同無法對他人仁慈寬厚的明日香。受制於阿尼瑪的男性傾向於退回受傷的情感中,被阿尼姆斯掌控的女性則傾向攻擊。
所謂的戀愛,或者一見鍾情,是指阿尼瑪或阿尼瑪斯投射到她/他身上,因此被深深地吸引。通常人格面具與阿尼瑪/阿尼瑪斯會呈現出互補的狀態,一個外表陽剛的男性可能有著具陰柔魅力的阿尼瑪。阿尼瑪與阿尼瑪斯的內在意象也會產生轉換,凡是個人有意識地適應主流文化過程中所排拒出來的事物,都會被移轉到無意識當中,而且匯聚在阿尼瑪/阿尼瑪斯的結構當中。一個女性化的男人可能他的內在態度(阿尼瑪)是極度陽剛的。
如果陰影的意象凝煉出恐懼的話,那麼阿尼瑪/阿尼瑪斯的意象通常會帶來興奮,並刺激結合的慾望。當我們說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時,是因為這個人的特質與內心深處阿尼瑪/阿尼瑪斯的相呼應。於是,綾波激發了真嗣內心的阿尼瑪,而加持激發了美里和明日香的阿尼瑪斯。自我投射的阿尼瑪/阿尼瑪斯會在人們心理的不同階段發生,青少年期、成人期、老年期都有可能產生愛戀的激情。阿尼瑪/阿尼瑪斯在心理生活中是永遠積極的,與其說是身體互相吸引的性慾,不如說是心靈的慾望,以一種超越肉體感官渴望的方式在運作著。但是許多人的自我防衛本能會刻意避開阿尼瑪/阿尼瑪斯的「誘惑」,逃避這種致命的吸引力。從美里與加持之間藕斷絲連的糾纏當中,可以看到美里試圖逃避掉加持的吸引力,但因為在各種壓力和情境之下,常常是她自己屈服於這種渴望,反而更變本加厲地想要從加持身上得到更多溫暖與慰藉。
至於為什麼每個人會被他/她所吸引,而不是另一個人?為什麼會有情人眼裡出西施的情況發生?這是因為受到投射的意象所控制。具榮格所言,阿尼姆斯喜歡把自己投射到知識份子、藝術家、運動明星等英雄形象上,父親的形象也很常出現。阿尼瑪則偏愛女性身上的虛幻、冷淡、無助等等特質。在童話故事中,青蛙王子、美女與野獸所代表的野獸/王子,也很符合公主心目中不同階段的阿尼瑪斯形象的影像投射。(這個地方的描述越來越具有性別刻板印象的意涵,比如女強人找不到伴侶,通常會被柔弱的男人所吸引…)
一旦兩個互相吸引的伴侶互相親暱之後,不同特質的阿尼瑪/阿尼瑪斯也會開始出現。有時候雙方會被阿尼瑪/阿尼瑪斯過度影響,男性變得暴躁、易怒、敏感、情緒化,女性變得暴虐、無理、獨斷等等,雙方因為愛而結合,但也因為愛而覺得痛苦。這就是典型的「貓狗大戰」。等到雙方冷靜下來之後,自我回復到正常的位置之後,就會理解到彼此說的重話都不是針對個人,而是一種情緒性的宣洩罷了。常常也可以在很多愛情電影裡頭看到,雙方因為相戀,但是也因為愛得太深而會互相刺傷對方,最後只好選擇分開。不過彼此仍舊是雙方生命當中重要的指引者和重要伴侶。
真嗣與零
談論到真嗣的情況,一開始他深深地被綾波所吸引。與其說真嗣有「戀母情結」,不如說綾波完全投射出真嗣內心的阿尼瑪形象。真嗣在記憶當中選擇遺忘掉對母親的印象,但在無意識當中仍然保存著對母親的情感,正好在綾波身上散發出一種熟悉、親切、想要多與她相處的感覺。碇源堂便是利用這一點,刻意製造真嗣與綾波相處的機會。在舊劇場版的最後,綾波與Lilith結合,並且拋下碇源堂,選擇和真嗣與初號機相結合。真嗣與綾波的「結合」可說是描繪地相當具體。真嗣一開始產生了大家都去死的感覺,於是每個人的AT力場瓦解,化為LCL。但是後來真嗣進行了他的個體化過程,他再度認為「我」還是必須透過「他者」才可以存在的。完全不受拘束的自由並不是真自由,人在大地上行走本身就是一種拘束,但是這種拘束卻是必要的。綾波此時警告真嗣,如果又出現了「我」的意識,心之壁又會再次隔絕每個人。但這次真嗣決定,不同的個體區隔,仍是好的。貞本的漫畫版則加入了更多情感上的刻畫。綾波說:「其他人的手和聲音又會讓你再受傷的喔。」真嗣回答:「沒關係。人與人之間是不可能完全相互理解的。但是我必須自己確認過這一點。但僅僅是一瞬間的話,人與人還是能夠心意相通的吧?就像那個時候的妳和我一樣。也許他人的手,還會讓我受傷吧?也許我的手,也會再次傷害到他人吧?也許終究還是會分開的吧?但即使如此,綾波,我還是想,再次牽起妳的手喔。」真嗣選擇和自身的阿尼瑪/綾波告別,選擇再次回到舊的世界,重新開始。真嗣心中的阿尼瑪形象已經轉化,這是因為他的自我已進入了另一個階段,心理發展終於成熟。綾波作為真嗣前一階段的阿尼瑪的任務也已告一段落。至於在重新開始的世界當中,真嗣的阿尼瑪是不是明日香呢?這個答案是肯定的。
真嗣與明日香
每個人心中的阿尼瑪/阿尼瑪斯並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會隨著心智和個人生命的不同階段發生轉變,具有不同的面貌。如同諾蘭的黑暗騎士三部曲一樣,布魯斯韋恩原先的的阿尼瑪—瑞秋死去之後,讓他陷入了長期的悲傷之中,而新的阿尼瑪Selina Kyle 隨之出現,成為新階段阿尼瑪的投射對象。由於明日香與真嗣的關係在不同的文本裡有不同的著墨,至少在舊劇場版的結局來看,真嗣與明日香的最後鏡頭說明了,真嗣心中的投射對象是明日香,而不是綾波或者美里。如果是貞本義行的漫畫版,則是將明日香的角色重要性大幅削減,為的是著重真嗣與零之間的情感聯繫。明日香在化為LCL之前,心中最想見到的對象是加持,說明了明日香的阿尼瑪斯是加持,而不是真嗣。到了舊TV版基本上也是維持這樣的設定,明日香心中依賴的對象仍舊是加持。反倒是真嗣對於明日香的「依賴」程度隨著劇情的進展日漸加重。即便真嗣與明日香兩人同住在一起,雙方見面仍舊是互相吵架,而明日香總是覺得大家都把真嗣當成英雄,更加討厭自己及眾人,對真嗣更加苛刻。不過真嗣需要的是一種慰藉,當時的美里因為加持死亡,沈浸在尋求NERV的秘密和真相的執念之間,已經無法照顧真嗣了。而零也明顯的換了一個新人目,對於真嗣的舊有情感全部去除掉了。真嗣所能尋求的,也只剩下對他百般苛責的明日香。但是明日香的強勢個性反而更增強了真嗣性格的柔弱面,於是真嗣只有在潛意識中對明日香訴苦,希望明日香能夠「拯救」他,另一方面也不斷累積了他對明日香的恨意、對自我的罪惡感。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舊劇場版的開始,真嗣要對著昏迷不醒的明日香自慰,因為只有在此時,真嗣才能以一種「暴力」征服無法反抗的明日香。在舊劇場版結局中,真嗣掐著渾身纏滿繃帶的明日香,也是這樣的道理。最後明日香觸摸真嗣的臉頰,不再以暴力相向,讓真嗣崩潰,體會到自己的殘忍。EVA故事最偏重的,是真嗣的自我追尋過程。即便真嗣在最後決定恢復自我,想獨自探尋生命的意義,真嗣仍舊需要明日香,作為一個可以映襯真嗣自我的他者,也是作為一個阿尼瑪的投射對象。
明日香與真嗣
不過到了新劇場版中,真嗣對明日香的依賴不在,反倒是重新描繪了明日香的性格,改為明日香對於真嗣的依賴。由於在新劇場版當中,明日香對於加持沒有情感聯繫,明日香的阿尼瑪斯投射對象,自然變成了真嗣。那麼新劇場版中的真嗣,怎麼反映出明日香內心中的阿尼瑪斯呢?第一,真嗣其實是比明日香更為出色的EVA戰鬥員,明日香自己也體認出來了。第二,真嗣的善良、體貼(或呆氣?),以及幫大家做便當這些性格都打動了明日香。第三,在駕駛三號機之前,明日香對美里說的真心話中可以知道,明日香承認自己不善於與他人相處,不習慣與他人說說笑笑,自己一個人還是比較自在。也因為看到零對於真嗣的情感是這麼樣的積極,嘴巴上雖然不說,但是自己已經暗自覺得真嗣和零會在一起,她是沒辦法搶贏的。與其見到零和真嗣的相處畫面在暗地裡吃醋,不如犧牲一下自己,撮合對方,眼不見為淨。到了「Q」的劇情中,更可以見到明日香首次見到真嗣,忍不住搥了玻璃牆一拳,累積了這麼久的各種情緒不得不找機會宣洩。明日香最後緊抓著真嗣的手,就說明了她還是很關心真嗣的。因為在新舊版對於明日香性格描繪上的不同,也導致出明日香內心的阿尼瑪斯呈現出不同的樣態。在舊版當中,明日香和真嗣的個性一樣不成熟,依賴的是一個成熟男人的可靠形象—加持。新版當中則是因為明日香性格上比起真嗣成熟許多,真嗣的體貼吸引了明日香。但更確切的說,是真嗣作為一個英雄形象,深深打動了明日香。
渚薰與真嗣
那麼,渚薰與真嗣之間有沒有可能呢?渚薰是不是真嗣的阿尼瑪投射對象?我覺得也是肯定的。渚薰的形象帶有零的神秘、冷酷,但是他又對真嗣抱有強烈的好感及親切感,真嗣理論上是招架不住的,而且完全符合真嗣內心的需要被關懷、被受重視的渴求。假設劇情改變方向的話,渚薰和真嗣之間發展出感情,完全不是意外。
留言列表